主持人：港大ICB高级课程主任、著名上市投资集团及跨国证券投资机构前高管  岑兆基先生

主持人：美国接连出现几家银行倒下，这是特殊的案例，还是会有其他欧美银行也暴露一些潜在风险？可以让我们知道中间的一些来龙去脉吗？

金弘毅先生：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些大的宏观因素，也有个别的因素存在。大的宏观因素是刚才提到的：在一个自由经济体系里面，金融危机跟自由经济是紧密相关的，只要有自由经济，就一定会有金融危机。

美国利率出现过山车现象。之前美国利率急速下降，2020年到2022年开始急速上升，导致了不同资产都有很大浮动，这个对银行业肯定会有大的影响。刚才讲的硅谷银行，他们在2020年—2022年因为新经济公司融资特别强盛，这些经济公司融到的钱放到硅谷银行，银行资产大幅度上升，导致这些钱无法借贷出去。美国的债务价格也受到本国利率影响，他们没有做好利率风险的管控，监管者在2018年放松了对这些中型银行的监控。国内短期之内不会出现类似风险。这一次的风险是多个因素造成的，好在我们中国与跟国外有防火墙，我相信这些事件在国内，起码在短期之内是不会发生的。

主持人：一些金融机构前期就可能暴露出一些问题，我们有没有办法可以提前看到呢？

金弘毅先生：一方面是要稳健。稳健地发展是金融机构最关键的一点。无论太急速地发展或下滑，肯定都会对金融机构造成较大的影响。急速发展及急速下滑对金融机构稳健都不是一个好事情。另一方面是企业管理。瑞信在过去的三年里，董事长跟CEO这两个职位都起码换过两到三次，这在大型的金融机构里是很不正常的。

最后是风险文化。企业风险文化对一个金融机构太重要了，我们从外面看瑞信，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所有出事的事情，瑞信都有份，如果说一次两次可能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但是如果每一次都碰上了，这跟公司的风险文化肯定是有关联的。到2008年的时候，它们几乎是比较少有的不需要国家去救的欧美银行，当时的成功可能导致了后来的盲目自信。我觉得所有的金融机构都必须要脚踏实地、谦虚认真地培养风险文化。

陈昌濠先生：金融行业本身是风险管理的守护者，必须守住金融体系的风险底线，这是很重要的。前面介绍了不同的细分领域，每个领域都有自身的风险，除了外在市场风险之外，金融机构自身风险对于整个管理层还是有很高的要求。中国一直在努力地监管、化解潜在的系统风险。包括早期的资金池、打破资管产品刚性兑付、包括后期对信托产品的管理、房地产融资、去杠杆等，从监管的角度出发，国家是希望金融行业处在相对稳健的环境下发展。

从另外一方面来看，过去几年银行、保险等措施的推出，对互联网企业的某些所谓的监管套利行为的约束和管制，对行业未来健康发展会更有利。

主持人：有同学问到，瑞银在收购瑞信这个事件当中，有一个行为让市场比较惊讶，即瑞信的AT1债事件，对于其他额外的一级资本债，我们叫做应急可转债后续影响，你们怎么看待其他债务的情况，会有同样的情况出现吗？

金弘毅先生：这个其实也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监管者和市场新设计出来的产品。这个产品的原意是在股本金以外增加多一层的保护。在一些很重大的事件之下，才让这些债务投资者去分享亏损，他们的回报是高于普通债券的，当然这些投资者也疏忽了债务投资的内在风险。有了 AT1债券之后，可能只出现了1-2单案例。一般情况下，金融机构如果出现问题了，AT1债权人跟股东是同时被全部倾销的。这一次瑞信的处理方法，的确是跟过去有一点不太一样，这也是为什么AT1血本无归，股东却有多一点的回报。

瑞信事件的条款很清晰地说明了如何划分等级，最终话语权在瑞士监管机构，我相信，最终即使出现法律诉讼的情况，他们也很难在瑞士法庭里赢得这一仗。有趣的是，其他几个监管者，包括欧盟的银行监管者，在这个事件之后也出来说了，他们承认AT1债券排在股权之前。但在不同的区域里面，可能会有一些不同的影响。2008年之后，我们现在还在不断地学习当时所学到的一些功课，理解新的事物，怎样在一些具体操作里做出不同的方式，可能会产生争议，这也是正常的。

主持人：周一开盘之前，瑞银收购瑞信，很快促成协议。我想问的问题是：其中是否还存在着危机，如果不马上解决，会带来更大的危机吗？昨天市场已经反弹了，今天也看到了有一些反弹的前兆，这个危机缓和下来了吗？您怎么看呢？

金弘毅先生：现在还言之过早，我们还需要继续几周甚至是几个月来逐步消化整个事件。我个人觉得，这次不会演变成为像2008年这么大规模的金融危机。因为前面提到美国利息短时间的下降和上升，还会有金融资产和金融机构出现问题，现在我觉得还言之过早一点。

回到瑞信这个事件，我现在讲的都基于公开信息。瑞士政府是否及时出手也备受争论：有些人认为出手太慢了，有些人觉得出手果断。总的来说，我觉得还是比较果断的，这也是学习了2008年的功课。大家要记得，瑞信是全球重要的30家系统性银行之一，也是第一家倒闭的系统性银行。所以，如果不是透过这样的手段救市，可能会有一连串的影响，包括其他的债务、瑞信的存款者、以及瑞士作为金融中心和财富管理中心，这些都会造成较大的影响。所以我想瑞士也是衡量了不同的持份者的观念，最终下定了这个决心。他们也想避免一些过去备受批评的行为，包括对员工的分红、AT1的债权人，包括给股东一点回报，但是对比过去的市值，股东还是亏损的。

主持人：刚才您提到在自由市场里，不可避免出现熊市下跌的情况，现在看到环球经济备受压力，美国也在通胀中，还有欧美的银行问题等都暴露其中。现在是否存在潜在危机，正在形成一个完美的风暴呢？两位专家怎么看？

金弘毅先生：我觉得还是要回归刚刚提到美国利息的未来走向。美国的利息直接影响到美国的国债价格，国债价格又直接影响到所有类型资产的价格，所以这次的金融风暴肯定还没有到底，我觉得有好几种资产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都可能会受到压力。我们过去看到的，包括英国国债和汇率大幅下滑，这是去年9、10月份发生的事情了，归根到底也是因为利率的走势。再者银行本身的运营也是有问题的，价格从那么高下降到那么低的原因，也是受到了美国利率的影响。前面我们提到初创企业，以前初创企业融资和上市比较容易，股价非常高，所以硅谷银行能够在过去几年大幅度快速增长，现在突然一下子全部反过来了，所以导致银行倒闭。还有很多的资产端会受到影响，现在大家一般比较关注新兴市场，新兴市场已经出问题的国家有斯里兰卡和巴基斯坦，可能陆续还会有一些其他国家受到压力。另外一个备受关注的领域是商业楼宇，特别是美国的商业楼宇价格已经形成巨型资产池，它们是否能造成一些重大的影响，现在还言之过早。

回到刚才那句话，我觉得大家吸取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教训之后，应该学会更加谨慎。监管者需要戴上两顶相反的帽子：一顶是警察的帽子，要负责整个行业系统安全。另外一顶是独裁者的帽子，要维护价格的平稳运行。在通货膨胀很高的时候，要把通胀压下来，特别是现在这个阶段，金融危机已经出现了，但通胀还很高。怎么样平衡这两点，资本市场上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可以继续保持50个点值的增长；有人认为是25个点值的增长；有人认为是零增长；有人甚至提出负增长。我个人猜测大概率还是25个点值的增长。针对这一轮美国加息的决定，他们现在站在一个左右为难的角度，来平衡这两个不同需求。

陈昌濠先生：利率环境的变化对于不同资产类别的影响还是挺大的。利率变动的速度也会造成了巨大冲击。因为低利率快速转变到高利率，系统没有时间去适应和调节，当你转变太快的时候，总会在某个环节出现一些问题，这次的问题正好发生在薄弱的环节，突然就爆发了。

资本市场或者是金融市场对经济有非常重要的促进作用。目前看到美国的就业情况，经济增长的韧性还是在的，政府预测在5%的增长率。经济合理的运行区间之内，资本市场的波动会带来短期的冲击。但是只要经济的基本面维持稳定，我们相信市场元气还有恢复的一天。

主持人：谢谢！同学问到，欧美的银行出了问题，资金是会否影响到内地的银行或者是香港的银行业呢？

金弘毅先生：我觉得香港跟内地的环境还是不太一样的，因为香港与国际接轨的程度更深入一些。我觉得香港会受到美国利率的冲击，毕竟港币跟美元挂钩，因此，这次美元利率上升，香港经管局基本上步步紧跟，绝对不能脱线的。内地的情况不一样，内地与国际始终有防火墙，相对来说是个割裂的市场。面对美元利率的上升，人民币的利率目前可能会往下调，事实是，为了要刺激经济，内地有可能稍微放松一点，更多关注增长点。关于美元利率上升的影响，内地跟香港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陈昌濠先生：我跟金弘毅先生的观点基本一样。国内相对存在资本控制的机制，包括刚才讲的硅谷银行事件发生之后，国内整体流动性还是维持着比较稳定的水平，包括硅谷银行在国内的合资银行，目前来看业务也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归根到底，是因为内地跟境外资本的流动存在一个防火墙。目前来看，国外资金是否流向国内还言之过早。因为资本是希望流到有增长、能赚钱的地方，资产持有者会审慎地评估每个市场的回报情况。最终资金是不是会留在本国市场，其实要看中国每个市场具体的经济政策执行，是否很好地支持与配合今年的经济政策。我觉得国内的经济前景增长比较好。

主持人：刚才提到了今天晚上美国的情况，同时也提到国内利率趋势，还有人民币汇率的走势，想问两位专家，你们怎么看走势呢？

金弘毅先生：中国经济相对美国经济可能始终没有那么强劲，从经济恢复的角度来看，中国也是相对较慢的。我感觉在一段期间之内，中国的利率会继续保持相对较低，甚至可能进一步下降。这是从银根方面，从经济的角度来看的。另一方面，国内特别关注汇率，汇率对外汇储备有关键作用。中国利率跟美国利率相差太远，钱的流向会更倾向于境外，所以中国也要很小心。我相信中国大致上还是会采取比较温和的中庸之道，不会出现过去所说的大放水，或者有很多的基建项目推出来的情况。另一方面，利率也不会很快就往上调，是稳中求健的发展方向。

陈昌濠先生：目前国内央行或者是政府希望能够适当地释放一些流动性，为经济提供一些支持。因为流动性的阀门开得太大一定会引起货币的贬值，虽然货币贬值对中国商品出口有一些优势，但是也会导致资金外流的影响。所以基本上我们认为，今年的汇率应该是在比较稳定的水平，希望不要太多波动。去年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一度从6.8贬值到7.2，一度影响了资本市场的信心。人民币汇率最高7.2的时候，香港资本市场所有的中债股进行了较大调整，我相信决策者也不想这种现象发生。

主持人：有同学关心乡村振兴计划，你们两位怎么看待其中的投资机会呢？

金弘毅先生：农村的建设扶贫政策是国策里很重要的一环，防范收入和财富的不平均是上一届政府提出的，要防止极端不平等的情况出现，扶贫和农村建设是非常重要的。国内农村现在面临的问题，过去在其他发达国家里也早就出现了。农村人口老化问题严重，可作为劳动力的青壮年流失，很多时候人口老化直接对农村地区造成了更大的负面影响，把那些人继续城镇化，但是又不推向一二线城市，而是留在三四线城市发展，我觉得会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怎么样能够精准做到这方面的投资呢？我觉得一方面要靠政府，另一方面也需要民间力量或者是市场力量去做。现在更加需要科技创新来推动这方面发展，所以这也是未来一段时间内金融行业需要做到的一些功课。

主持人：有的同学问到：ChatGPT会否给金融行业带来一些改革呢？

陈昌濠先生：现在金融行业对于科技的采用持开放态度。此前，在比较宽松的金融环境下，互联网科技平台的兴起给日常生活带来了很大改变，也给我们创造了很多便利。过去三年整个监管虽然相对趋紧，希望金融科技平台在目前监管划定的范围之内去合规经营，但金融科技的力量不可避免会一直存在。刚才也讲过，金融科技在几个环节对金融企业带来较大促进作用，包括风险管理更好的识别、对客户情况更精准的掌握、对自身各种风险的分析等，各方面的数据帮助我们进行系统性分析，因为很多时候这些风险数据或是金融数据有大量沉淀。目前，通用的ABC科技或者是即将兴起的ChatGPT科技，对金融行业来说都是利好。现在我们要做的核心就是如何把这些工具更好地融入到风险管理过程中，帮助决策者化解金融行业的潜在风险。

主持人：最后一个提问。欧美银行已经出现问题了，我们如何看待内地银行或者是内地的金融行业，包括银行和保险行业？两位老师有什么能够帮助我们避免风险和更好发展的建议呢？

陈昌濠先生：中国的金融行业有几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过去政府一直在做的金融体系建设，我认为未来政府会继续支持，帮助金融行业朝着更加开放的方式前行。关于境外资本的参与，包括刚才讲的2000年开始的银行改革、包括后来的保险证券和资管，都证明外资参与对中国金融行业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正面作用。外资对于中国金融产业也保持着很大的热情，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支持中国金融业的发展。

第二个方面，目前来看，中国金融业需要根据发展周期或人口结构的变化，做出一些调整，布局更多新业务。中国人口老龄化，可能是未来一段时间内中国政府、社会、家庭共同面临的较大问题，包括养老需求、健康护理、保险产品的需求、养老金管理等，对中国金融业带来了一些新的挑战。这些问题在国际上早就出现过，像日本经历的人口老化周期，美国在第三支柱的产品发展，比中国早走了很多年。他们的经验虽然不能完全复制到中国市场，但可以让我们少走一些弯路。

目前来看，国际资本市场经历过一些波动，中国政府加大了中国金融体系的风险管理，守住了中国金融稳定的底线这条路。虽然化解了一些风险，但是风险永远存在，而且不同的经济周期、不同的经营业态下也会产生新的风险，因此，金融行业从业者也一直在追求稳健的经济发展，我也由衷地希望他们能管理好金融行业，更好地为实体经济，为人民服务。

主持人：再次感谢金弘毅先生和陈昌濠先生的精彩分享，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