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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平衡里的学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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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Aug 2024 | 深度观点

1平衡营造和谐,不平衡带来突破

从平衡到失衡,名著中主人翁曲折的命运,让读者的心境大幅地跌宕起伏,这往往是心灵冲击的来源,也是文艺作品引发共鸣的核心要素。

 

平衡与不平衡的选择,不仅存在于商业和生活中,而且在其他领域(包括体育竞技和艺术)也广泛存在。


比如,我最热爱的运动是篮球,对我而言(请原谅我的偏见),世上的运动只有两种 -- 篮球和非篮球。按照国际篮协(FIBA)的规定,一场国际篮球赛共4节,总共40分钟;场上一共两队,大约一半时间在进攻,一半时间在防守,所以每队持球时间大约20分钟。每队有5个队员,平均每人持球的时间仅约4分钟。换而言之,每位场上球员有90%的时间是处于无球状态!

 

由此衍生出来几个篮球竞技的关键问题 -- 第一,真正决定比赛胜负的,往往不是这10%的有球时间,而是在90%的无球时间里,你作为场上的球员究竟在做什么 -- 你是否积极防守,扰乱对方节奏、造成对方的失误?你是否为队友做掩护,为他们创造投篮的空间和极佳的得分机会?你是否积极无球跑动,从而抢占最佳位置来争取篮板和得分?事实上,多数业余选手和超级明星们最大的不同,是前者只顾追求持球投篮的开心和刺激,却不懂得充分利用那90%无球的时间,没有处理好有球和无球的平衡。

 

另外进攻和防守也是一对矛盾平衡 -- 乔丹被广泛认为是篮球史上最伟大的球员,多数人知道他获得了6次NBA总冠军和10次NBA得分王,但许多人未必知道乔丹的防守能力,在联盟中也首屈一指 -- 他9次入选防守第一阵(NBA All-defensive First Team, 每年全联盟仅5位球员能够入选),甚至被选为联盟的年度最佳防守队员(Defense Player of the Year),而这一殊荣,在历史上极少有后卫能够获得。进攻或防守任何一端的缺失,都会使球员在一半的时间里不能有效发挥作用;而赢球的方程式,其实非常简单 -- 学习像乔丹那样,将得分能力最大化,同时通过防守,使对方的得分能力最小化,才是制胜的关键。

 

在球场上,想要成为乔丹那样的全才相当困难,而另外一条突破的路径,就是打破平衡,全力倾斜,从而成为某个领域的专才-- 比如,罗德曼(Dennis Rodman)就很与众不同,他整个职业生涯每场平均只能得7分左右,看似平淡无奇,但令人惊讶的是,他却是个篮板狂人,顶峰时每场可以抢到18~19个篮板球,并且连续7年获得NBA联盟的篮板王,后来也成为了知名动漫《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的原型。可见,如果能像乔丹那样保持一流的攻防平衡,往往可遇不可求;但如能打破平衡,像罗德曼那样,专注于某一品类(比如篮板球),成为独树一帜的品类领袖,也能造就超级巨星。

 

在艺术的世界里,我们也见证了平衡到不平衡的突破 -- 比如,无论中外的古典绘画和古典音乐,多数讲究的是结构和平衡,从而为受众带来和谐、美好的感受。而现当代绘画,常突出不对称、不平衡,表现出巨大的反差和冲击力,也留给观众丰富的想象空间,比如毕加索、罗斯科(Mark Rothko)、赵无极以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的杰作,每一幅动辄千万美金、甚至上亿美金,也正是因为它们突破了传统艺术的平衡,才成为艺术品市场的"蓝筹"股,创造了巨大的市场价值。

 

平衡营造和谐,而不平衡才会带来张力和冲击 -- 不少世界名著都遵循了这个模式,比如《战争与和平》和《乱世佳人》,故事都起始于和平年代,贵族们享受着安宁幸福、诗情画意的生活,爱情、舞会、小道消息和财产分配往往是他们关心的重心;但突如其来的战争(包括拿破仑入侵俄国和美国南北内战)打破了一切的平衡,造成原本美好的家庭家破人亡,甚至连生活都难以为继,令人唏嘘感叹。好在经历了所有的压力测试后,有情人承受住了考验,终成眷属,修复了部分平衡。从平衡到失衡,名著中主人翁曲折的命运,让读者的心境大幅地跌宕起伏,这往往是心灵冲击的来源,也是文艺作品引发共鸣的核心要素。

 

2不平衡的代价

平衡孕育和谐,而失衡却会带来颠覆性创造,在比较两者时,不能单纯注重回报,也要考量成本和风险。

 

比如尼采和海明威都是著名的强人,尼采的名言 -- "但凡不能杀死你的,最终都会使你更强大",很好总结了他倡导的强人哲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曾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他以彪悍的人生和塑造的众多强人形象而闻名于世。但他们的性格是极端的,心灵是失衡的,并且从失衡开始,以失衡结束 -- 尼采在经历了十多年的精神分裂后告别人世,海明威以开枪自杀了却了余生;其生命的脆弱,和他们强悍的人生理念形成鲜明反差,令人叹息不已。


NBA(美国篮球协会)是竞技体育的顶级联盟,产生出了乔丹、科比和勒布朗.詹姆斯等超级巨星;其收入之高,令很多体育联盟望其项背 -- 2023-2024赛季,其联盟球员的平均工资大约970万美元(中位数为470万美元),对多数年轻人而言,这不啻是个天文数字! 这也让NBA成为许多年轻人梦寐以求、企待"一跃龙门"的竞技场和名利场。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尽管球星们拥有令人艳羡的高额收入和球场内外的高光时刻,但有超过60%的NBA球员在退休后会破产,这种失衡,完全颠覆了人们的认知。日本相扑士被视为国宝,其顶级选手(比如横纲和大关)是媒体的宠儿,也往往是年轻女士仰慕的对象。为了在竞技场上富有竞争力,相扑士们需要有很大的吨位,他们的体重常达到150公斤(约300斤)以上,看起来如同碾压一切的庞然大物,为此他们每天需要摄取海量食物,其热量超过普通人的10倍! 然而,这种失衡也让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 与他们伟岸的形象不对称的是,相扑士的平均寿命只有区区60多岁! 在日本这个举世闻名的长寿之国,他们比国人的平均寿命少了近20岁!可见,无论平衡还是不平衡,都有其昂贵的代价 -- 在平衡的状态里,我们也许享受了和谐,但个人可能会淹没在大众里,成为其一小份子,难以突显个人价值,甚至付出平庸的代价。以儒教为中心的传统文化,特别重视社会的稳定和秩序,不鼓励标新立异和创新,因此隐埋个性、抹平棱角,以适应大众价值观,成为上千年来社会准入的"潜规则"。另一方面,一旦打破了平衡,我们便会显得与众不同,会脱颖而出,但同时也要承担来自主流的批评、媒体的嘲讽、监管的挑战甚至生命的风险,这是任何行业先驱、挑战者(包括革命者)需要付出的代价。

 

3培育平衡的内核

管理好平衡与不平衡的关系,是一个核心竞争力,有了平衡的内心,才能应对不平衡的世界,无论时代,无论行业,无关其他,没有之一。

 

创新,就是失衡与平衡的循环 -- 多数创新,无论在科技、艺术还是思想领域,都是从突破传统、甚至离经叛道开始的,在初期一定会受到主流的质疑和排斥,否则就称不上创新;随后,这些新的理念逐渐为大众所接受,开始成为主流,从而又达到一种新的动态平衡。之后,新的创新开始,再次打破这种平衡,周而复始、往复循环,并螺旋式上升。

我们的成长,也是思维方式从不平衡发展到平衡的过程 -- 当我们还是小朋友的时候,思考往往是单点的(singular,只强调一点而忽略其他)、单边的(one-sided,比如只强调利益,忽略了成本和风险)、缺乏结构性的(unstructured,并未形成可重复的思维框架),简单而言也就是不平衡的。成长的过程,就是要通过教育和信仰,把思维方式变成多点的、多边的和结构性的,平衡、全面而又可以复制,来优化我们的决定和行动。平衡分为内外,外部牵涉到我们生活的小环境和大环境,需要保持动态平衡 -- 如果我们身处上升周期,经济繁荣,资本市场处于牛市, 则可以选择放弃部分小环境的平衡,在一个比较有确定性的大环境里,承担更多风险,奋力追求超高回报。而在如今动荡的大环境里,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则要尽量降低小环境的风险,提高其稳定性,这才是对冲,否则大小环境同样动荡,就成了共振。平衡是由内而外的同心圆,其内核是我们自身,再拓展到家庭、朋友圈、工作的小环境,直到周边的大环境;每个环节的平衡与失衡,都可能影响到我们的当下的境遇和未来的命运。这个同心圆最核心的是我们自身 -- 每个人自身又分为身、心、灵(body, heart, and soul)三个要素,其中灵最为重要,因为灵的平衡决定了身心的平衡,反之却不然;失去了灵里的平衡,就如同太空里失重一样,让人紧张焦虑而又无所适从。而灵的平衡,无法依靠个人情感、甚至意志力来实现,而要依靠信仰 -- 灵是我们与上帝相会的地方,只有靠上帝的爱和恩典才能得到满足,灵才会被放在基石上而重获平衡,我们才会重新得力,如鹰展翅上腾,奔跑却不至困倦,行走而不至疲乏。如果世界是首交响乐的话,平衡就是和谐的主旋律,而不平衡则是让人惊奇的变调。持守好的价值观能增加平衡,而追逐利益却常让人失去平衡;管理好平衡与不平衡的关系,是一个核心竞争力,有了平衡的内心,才能应对不平衡的世界,无论时代,无论行业,无关其他,没有之一。

 

作者简介:

季卫东 博士 Dr. Richard Ji
全明星投资基金创始人和管理合伙人
前摩根士丹利董事总经理